皇帝笑了笑，不至可否，这个问题过于敏感。
北宋时期，反对变法的旧党以理学家周敦颐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为尊，正是当下“程朱理学”的鼻祖。当下无论是政事堂的乔行简、郑清之，还是那些清议朝臣的领袖魏了翁、真得秀都是“程朱理学”一脉，自己若是依照宋神宗的方式更化朝廷，面对的阻力可想而知。
他瞥了一眼眼前的文臣，笑问道：“卿任编修国史的著作郎，观历朝成败得失，对本朝和战两策如何看？”
李宗勉微微一笑，并无其他臣子面圣时的那种紧张，禀道：“陛下行伍出身，想必是主战。”
皇帝颔首一笑，他在山东的功绩虽是登基之前，但早已经给自己打下了深深的烙印，每个臣子自然都知道他亲政之后定是主战。
“臣却不以为然！”李宗勉沉声道。
皇帝一怔，他登基之后未亲政，可无论大小朝臣对他还都是恭敬有加，这位绿袍小官词锋却如此犀利。殿中侍立一旁的几名宦官也很慌乱，瞪眼瞧着这绿袍小臣，显得惊异。
皇帝却没有生气，反而来了兴趣，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更对他的脾气，至少不用去猜。他笑道：“这么说来，卿以为当是主和了？与金虏、蒙鞑修好？”
“正是。”李宗勉不卑不亢，说道：“如今朝廷安恬日久，无异于常时。论战，士卒不足精锐，资粮不够充衍，器械不及犀利，城壁也未曾缮修。无论是金虏还是蒙鞑来攻，我大宋据城关而守犹不可说能守得住，更何况欲进取中原恢复旧疆土？”
他见皇帝沉思，又道：“要战，资粮需充衍，器械得犀利，城壁也缮修完整。这些都要消耗大量钱粮，可如今国库空虚，钱粮从何而来。陛下一开口出兵，朝廷必然是增加税赋，南方百姓不愿意为了恢复北方忍受重税盘剥。朝臣们一定会禀报陛下，重赋之下将民不聊生、盗贼四起。要战，士卒要精锐，陛下必先去冗练兵，又要牵扯出一批将门，朝臣们一定会禀报陛下，去冗兵必会逼反边将。”
李宗勉继续：“当前大宋弱，而金、蒙强，故此不可有冒进之心。就算有可乘之机，乘着蒙、金两国交战，我大宋出兵河南，今日打下蔡州、明日又打下邓州、黄州，也许可行。然而得城不难，难在未必可守得住城。若是守不住，空费军饷兵力不说，万一含怒蓄忿，变生仓猝，宋、金两国再起争端，岂不是给蒙鞑渔翁之利？”
皇帝思考良久，又问“朕当年在山东屡破蒙军，不是将山东守住了么，如何？”
“此非举国之战，乃一城一地之战，若是蒙军不顾金国，倾力而来，山东不可守。”
皇帝点点头，他在山东、河北对付的是木华黎一系的蒙军偏师，大多是汉人军队，真正的蒙军精锐并不多。
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官员，这李宗勉只是编修国史的著作郎，却与王暨等只会皓首穷经的迂腐书生完全不同，颇具战略眼光。
皇帝想了想又问道：“那卿所言不可战，便只能与金、蒙修好了？若金、蒙亡我大宋之心不死，又当如何？”
李宗勉正色道：“此一时，彼一时，臣之所陈，并非说蒙、金之外患终不可平、前朝故土终不可复。只是需量力以有为、相时而后动。”
皇帝微微颔首，觉得这两句话颇有深意，问道：“量力以有为、相时而后动，何解？”
“陛下亲政若是主战，愿诏主战之宰执大臣，立下长期守战之策，不可因所谓‘良机’而冒进，须宽治民以修内治，合人谋以严边防，节冗费以裕国财，招强勇以壮国势，此为量力。”
皇帝颔首，国家政策需长久一贯，不可三令五申，朝令夕改，否则臣子们如何会尽心尽力？这几十年来大宋的国策战和不定，也是导致国势衰败的原因。国策长久一贯，积累力量，不打无准备之战，便是李宗勉所说的‘量力’。
“何谓‘相时’？”
李宗勉接着道：“整顿沿边将帅，去冗兵，练精兵，选良将，以逸待劳，以主御客。此时之所以‘和’，不是为了‘和’，而是为了‘战’。若使国本根壮强固，士卒兵马精锐，然后坐观其变，蒙金之战数年之内必有分晓，到时候用兵未晚，此为‘相时’。量力与相时缺一均不可冒进北伐。”
李宗勉所谓现在主‘和’，便是为了以后的‘战’，‘和’是为了先汲取力量，待日后有出兵时机再‘战’，皇帝觉得颇有可取之处。
“朕颇有所得，修内治、严边防、节冗费、招强勇、壮国势这几项先不提，合人谋、裕国财这两项卿可有所言？”
李宗勉道：“此乃军国大计，陛下需与宰执相公们商讨。”
赵与芮面色一沉道：“朕命你说来！”
李宗勉思虑良久：“所谓‘合人谋’，便是必是如何让宰执与大臣们与陛下同心合谋北伐。”
皇帝点点头，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想使所有臣子与陛下同心合谋，臣以为做不到，但至少可以做到下情上达。”
“下情上达？”赵与芮蹙眉沉思。
“不错！”李宗勉也理清思路道：“臣子大多喜欢谄媚，揣测陛下所喜之事便多言，所厌之事便少言。上被堵塞言路，下也就欺骗胡言，那么成败得失、治乱安危的关键，谁人能向陛下禀报？不知则不备，等灾祸发生再去处理，为时已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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